找回家的路─泰雅女孩談部落的流離與重返

找回家的路,對一個都市原住民來說,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極長的時間,還不見得能達成。我叫Yagu Yuraw,擁有一個原住民的名字,是我回家的第一步。 (原文

泰雅尋根,家不在記憶能及處

我是南澳泰雅族人,卻在羅東小鎮長大。父母親為了使我能在漢人社會中生存及競爭,在我幼稚園時便舉家從南澳遷出,讓我在漢文化的教育體制下成長。我說得一口標準的漢語,滿腦子漢族的思考模式;知道自己是原住民,但從未意識到原民文化的重要性。直到大學時代認識一群原住民朋友,我才展開一連串追尋認同的過程。

小時候一直以為,我的「老家」在南澳大馬路邊;我的「部落」則在靠山近些的金岳村。雖然我從未住過金岳,不過過年過節一定會到金岳拜訪親戚,腦海中還有許多在那裡玩耍的記憶。長大才曉得,原來爺爺、奶奶和金岳族人們真正的「根」,竟然在32公里外南澳山區,一個已經不存在一般地圖上的部落──流興(Ryohen)。

五十多年前,在國民政府的要求下,流興社的族人大舉搬遷到山下的金岳,但我的爺爺卻因為警察工作的關係,和奶奶一起帶著他的弟弟妹妹以及年幼的女兒,先遷至東澳,再遷到南澳大馬路邊。這樣的遷徙歷程,讓我的回家之路,比起其他族人更多了一點曲折。

初見流興,感動衝擊難以言喻

2006年春天,是我真正認識流興的開始,也重新連結了我和金岳的關係。

當時我在台大就讀研究所,與一群同學回到金岳部落進行社區實習;在訪問的過程中,體認到部落的文化根基,比環境改造及空間規畫還來得重要。一方面,出於自己的好奇,想要目睹思念已久的爺爺奶奶出生、讀書、談戀愛、結婚生子的地方;另一方面,想要補足空白的部落歷史與生活故事,期待能藉此重建舊部落的文化資產。於是,我們和社區發展協會共同舉辦了「回Yaki & Yutas的家」尋根系列活動(Yaki、Yutas分別是泰雅語「祖母」、「祖父」之意)。

與其他部落青少年同行,那是我第一次回舊部落,但看到的卻是一片雜草叢林。找不到爺爺、奶奶的家,心中有些遺憾和心痛。不過,站在祖靈、祖先昔日辛苦開墾的土地上,想像爺爺奶奶就是在這美麗的環境下所生長,在他們過世後,我第一次感受到與他們如此親近。

比起其他還沒回到舊部落的族人,我憑著一股傻勁跟笨拙的腳步,竟能來到真正的「老家」,其實是很幸福的,心裡滿是感動、衝擊。然而,荒煙蔓草的廢棄部落卻衝擊著我,讓我強烈地意識到文化的流失,同時體認文化傳承的使命。因此,從「回家」開始,我決定投入舊部落的文化重建及新部落的社區營造。

豐饒家園,古道上的要衝據點

流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18世紀後,人類學上所謂的南澳群泰雅族人(llyung Klesan)開始從南投陸續遷徙至南澳山區,交錯混居形成了約15個部落。流興的泰雅人主要為澤敖列群(Cyoli’),從南投的賓斯博干(Pinsbkan)經過南湖大山(B’bu Bayu)進入南澳山區,經歷數十年的混居及因耕地不足的後續遷徙,最終才建立其部落;之後又有賽德克族(Sedek)的道澤群(Tosa)前來同住,流興部落就此產生。

流興位於一處背山面海之向陽坡,海拔約1000公尺。Ryohen為山蘇之意,為當地盛產,這也顯示其氣候潮濕多雨、土質肥沃、物產豐富。我的先人順應地勢,以人工開挖方式整地,建立階梯式的生活空間,並就地取材建成整齊的石砌地基;為順應氣候,則發展出以石板為頂,冬暖夏涼之半穴屋結構。

流興在日治時代是重要交通中樞,也是南澳山區的行政中心之一,除了各部落皆有的駐在所,還設有上級長官所居住的招待所、養蠶所、交易所,其中交易所更是周遭各部落的主要中繼站,顯示流興的重要性。

遷居山下,胼手胝足巨大工程

日治時代,日人曾多次誘勸流興社遷至山下,但僅在日治初期有部分居民遷於今日的大同鄉;大部分流興人認為山下疾病多,況且流興環境優美、空間好、食物新鮮,因此缺乏搬遷的意願。

到了戰後,其他部落接二連三遷至山下,流興人無論是拜訪親朋好友或日常採買,變得越來越不方便;加上國民政府為便於管理,給予保留地的承諾,因此流興才決定遷村至當時還叫做鹿皮(Ropwe)的金岳。民國42年起,陸陸續續有流興人搬下山,先至南澳或澳花居住;直到民國47年才全部搬至金岳,而原本散居在鄰近地區的其他族人,也漸漸遷徙過來。

流興人的搬遷,過程全以徒步進行,年輕人帶著男女老少,用Kalan(泰雅傳統背籃)將所有家當陸續搬遷下來。囤積在穀倉的農作物量較多、較難一次搬運,有些甚至花費了三年時間才完全搬遷,實為一大工程。在搬遷之前,部落壯丁還先至金岳開墾,耕作近一年,直到可收成時期,才帶老弱婦孺下山,以確保新部落的生活能正常運作。

一開始,流興人在現今部落的上方平台,搭起簡易的工寮居住。後來國民政府將金岳部落的土地重新規畫,分成同樣大小的格子狀,讓家戶進行抽籤,分配其位置,這使得各家族被打散。流興人用傳統的開墾方式,以鋤頭挖地、整地,在互相幫忙下蓋起一棟棟木頭房,漸漸將金岳部落建立起來,而流興也就此廢社。

典範傳統,同化統治中漸流失

日人治理和戰後遷村,嚴重影響了流興的文化傳承,造成文化流失。

日治時代,日人禁止流興人進行出草儀式、紋面及室內葬。他們以現代的觀點,視這些習俗為殘忍、不衛生,卻因此影響了部落人對自身文化意義的詮釋。如今,仍有族人認為紋面是日本習俗,或認為老人家是出於懶惰才將去世者葬在家中。除此之外,日人限制狩獵、祭典,強迫部落人說日語,重新接受一個異文化。

戰後的國民政府又強迫部落人接受另一個異文化。遷村計畫是為了便於統治,搬至金岳的族人已完全受政府牽制。遷村至山下,使得流興的泰雅中心思想──Gaga──就此瓦解。舊有的Gaga規範和律法,現在只有老人家懂得,已非年輕人會重視的思想精神。金岳的生活受外界影響大,已不像流興這麼恪守律典,傳統信仰也隨之消失。

祖靈信仰,難取代卻也難找回

昔日在流興,族人相信祖靈會保佑,巫師會治病趨魔,以Gaga為核心的傳統信仰不能被破壞。今日在金岳已無巫師存在,居民也幾乎都信奉基督教。雖然基督教和Gaga同樣教導我們要有善良和積極謙虛的心,其禮拜儀式也與部落的樂天開朗很契合,但基督教不拜鬼神、靈魂,使得信教者必須放棄祖靈崇拜,對傳統信仰是一大傷害。

連帶受影響的是祭典文化。因為無法祭拜祖靈,傳統祭典如今已被村辦或鄉辦運動會取代。雖然運動會能凝聚部落居民的熱情與力量,也是展示原住民文化的好機會,但祭典的文化價值卻始終難以替代。Gaga消失了,祭典文化、巫師文化也隨之消失。我這一輩的年輕人,穿西服、住水泥房、吃中西式食物、用漢名、講國語或閩南語,傳統文化已日漸瓦解。

 

重建文化,就從回舊部落開始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希望透過回舊部落的活動,逐漸重建傳統文化。從2006年開始,每年都由耆老帶領年輕人,實際體驗以前在山上的傳統生活,述說舊部落的歷史文化及生活經驗,並走訪舊部落的活動空間。

回舊部落如今已是金岳部落最重要的文化活動;舊部落的維護與保存,也是討論度最高的文化議題。從一片雜草中開始回復空間,重現舊部落的整體面貌,建立部落地圖,確認每個家屋的位置及長輩的名字。這些都是靠著我們的雙手修路整理,靠著我們的雙腳感受大地醞釀文化的力量;每年慢慢累積,每年都有新的收穫。

回舊部落對金岳來說,已不只是祭祖或感動,而是慢慢轉化成連結新舊部落,建構歷史文化及傳統生活的重要工作。

我們向下紮根,將金岳國小的畢業典禮與回舊部落活動結合,安排小朋友們回到流興,找尋曾祖父母的家,製作家屋牌,讓日後的人可以清楚看出各家屋位置。透過這個活動,讓小朋友從小就認識自己的舊部落,並藉此學習生態、文史踏查、族譜編纂等知識;同時也讓家長共同參與,帶動其他族人一起回到流興。

此外,我們也檢視重回舊部落的目的與意義,開始將舊部落的文化元素轉化成金岳推動部落營造的核心價值與方向。在金岳部落的重要入口處,由族人自行重建舊部落最重要的兩個傳統建物:「傳統家屋」和「莎韻之鐘」。「莎韻之鐘」源於舊部落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因而被視為部落未來發展的核心意象,同時結合了「傳統家屋」的空間展示,發展部落的編織、藤編、木雕等傳統工藝。

返鄉之路,意義在於追尋認同

「回家」的意義是什麼?對我來說,已經不只是回到舊部落,而是自我找尋、自我認同的過程。我是誰?從哪裡來?從找尋爺爺奶奶,寫論文,訪問耆老,參與社區活動開始,到現在回部落工作,推動部落發展,這一切都是「回家」的痕跡,也是我對自己、對族群、對文化的反思過程。

「回家」的道路有多辛苦?一個從小不在部落長大的都市原住民,帶著衝勁及夢想,期望能將所學運用在部落,但我回到部落才明白,除了積極、拚命,這個工作沒有想像中容易。無論是協會組織的永續經營、工班紛爭的居中協調、部落族人對協會的質疑等等,箇中辛苦都讓我曾經想放棄。但我也明白,如果想繼續實踐夢想,必須抱持著堅定的意志力。

部落互助,才能圓滿回家任務

勇氣,似乎是「回家」的必備條件。第一次回舊部落,我曾差點失足掉入山谷,但我沒放棄回舊部落的機會,還是努力克服心理障礙。為了找回消失的舊部落文化與空間,即使橫阻於前的不只是語言障礙,還有種種困難,我仍毅然決然研究這個很少人關心的文化資產。

研究所畢業時我來到了抉擇時刻,究竟該在都市累積資金和經驗再回饋部落?還是把握當下完成自己的夢想?結果,我選擇了一條父母反對的崎嶇道路。只我因為相信,機會一旦錯過可能不會再現,如果準備好了,就該好好抓住。

到現在,我還是會有想放棄的念頭,但總也會想起第一次回到舊部落的震撼。每一次回到舊部落,都能讓我充滿能量,繼續前進。那裡是我跟過世的爺爺、奶奶距離最近的地方,跟他們對話,感受他們給我的力量,我才能很滿足地下山。

流興是我認識自己的開始,也是我回部落工作最大的動力,我很慶幸瞭解自己的根在哪。不會說母語的我,曾經迷惘自己是誰。現在,我可以大聲說出:「我是金岳流興人!」

希望我能持續走完「回家」的路,在舊部落回復傳統石板屋,在新部落逐步尋回失去的文化,並以文化為核心價值,觸動族人內心的使命感,將部落推向一個回歸在地、自主經營、人人都有工作、老幼都受照護的互助部落。這樣,我的「回家」任務,才能算是真正完成。

05/31/2012 –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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